有道の课酱

摘抄|班宇《冬泳》—— 关于北方冬天里的极寒、肃杀和凛冽❄️

一、肃杀

1. 他们在道边摆一只油漆桶,里面堆着废旧木头窗框,倒油点燃,火苗一下子便蹿开去,有半人多高,大家围着火焰聊天,炸裂声从中不时传出,像一场贫寒的晚会。他们的模样都很接近,戴针织帽子,穿派克服,膝盖上绑着皮护膝,在油漆桶周围不停地跺着脚,偶尔伸出两手,缓缓推向火焰,像是对着蓬勃的热量打太极,然后再缩回来捂到脸上。火焰周围的空气并不均衡,光在其中历经几度折射,人与事物均呈现出波动的轮廓,仿佛要被融化,十分梦幻,看得时间久了,视线也恍惚起来,眼里总有热浪,于是他们在放松离合器后,总要平顺地滑行一阵子,再去慢慢拧动油门,开出去几十米后,冷风唤醒精神,浪潮逐渐消退,世界一点一点重新变得真实起来。

2. 我坐在医院的塑料椅子上睡不着,看着很多人推进去又推出来,门外的人们互相小声地说着话,空旷的走廊将这些低语来回反射,使其变成嗡鸣,庞杂而喧哗。

3. 我被人群簇拥着走出医院,外面正下着小雨,温热的雨水落在地面上,很快又蒸发掉,不留任何痕迹,随着他人的目光,我望见马路对面有阵阵黑烟上升扩散,蓝绿色的火焰缭绕,如同闪电一般迅疾而易逝,铁的骨架在其中若隐若现。半空里火花闪现,雾气之中有触手一般的阴影来回甩动,惊恐、凄厉而无助的喊叫声也从中传来,无法分辨性别,我们所有人在路的另一侧沉默地注视着,灾难在眼前逐渐变得具体起来。 消防车赶到的时候,我已经能分辨出来那是一辆无轨电车的骨架,越来越多的雨水被蒸发掉,烟尘浓重,十分呛人,哭声停止了,更多的乌云从远处席卷而至,声势浩大,人群仍旧没有散去,像是凝滞在这场雨中。

4. 我觉得很奇怪,便趁他不注意时,假装去柜子里取衣服,伸手摸到那个公文包,其质地坚实,轮廓突出而危险,甚至能感受到皮革下面隐藏着的冷硬与锋利,这让我想起在医院时听到过的那则新闻。

5. 肖树斌在桥底的隧道里,靠在弧形的一侧,头顶着或明或暗的白光灯,隔着车窗,离我咫尺,他的面目复杂,衣着单薄,叼着烟的嘴不住地哆嗦着,而我爸的那辆摩托车停在一旁。十月底的风在这城市的最低处徘徊,吹散废屑、树叶与积水,他看见载满球迷的无轨电车驶过来时,忽然疯狂地挥舞起手中的旗帜,像是要发起一次冲锋。 我相信我和我爸都看见了这一幕,但谁都没有说话,也没有回望。

6. 他不懂任何管线的技术,也不知道那些烧得滚烫的水要流向何处,又要怎么流回来,一切需要从头学习,他夹起公文包,里面放着笔和纸,但不到一年,便又失业了。后来,他又做过很多不同种类的工作,学着去做一些事情,很快他就变老了,这一点也出乎意料,我是说,那些年过得都很快。


 二、冬泳

1. 相亲这件事情,对我来说,日益熟练,手拿把掐,但对我父母来讲,却开始变质,他们已经忘却初衷,忽视过程与结果,转而深陷于统筹规划的游戏里,每周为我安排时间,定时定点,错峰出行,催我去相亲,有时一天能见俩。


三、空中道路

1. 我有点困,但又睡不着,迷迷糊糊地想起许多事情,拐杖、缆车、山路、潮湿的空气、破败的佛像、墨绿色的池水,那本《九三年》正在手边,我继续读下去,书里面写道:有些人来了,有些人去了,发生了一些事;至于我,我总在这里,总在星星照耀之下。他不仅对一切大事不关心,对任何细小的事也不关心。与其说他在沉思,毋宁说他在幻想。因为沉思的人有一个目标,幻想的人却没有。他流浪,漫游,休息。

2. 回来时,发现他的几个朋友已经跟邻桌的陌生人打了起来,白黄相间的街灯之下,他们奋力向前掷出自己的身体。班立新很激动地去摸自己的背包,那里面习惯性放着一把匕首。两边打得火热,他摸到那柄冰凉的硬物,刚想掏出来,却又想起自己刚满半岁的儿子,他想,如果再有两个月见不到儿子的话,他可能会十分难受,于是他又犹豫起来,捏着刀柄不知所措。最终,他拎起背包,独自向另一条路走去,他听见两个啤酒瓶子在空中相撞的声音,在长夜里显得极其清脆、尖亮,仿佛要去划破什么东西,而碎片像雨一样落下来,撒在地上,泛着零碎的光,映照着他的前路。他的脚步愈发轻盈,像是走在空中。

3. 女孩没理他,自顾自地举杯说道,少废话,相聚都是知心友,我再喝俩舒心酒,你陪不陪一个。

4. 你这杯赶紧喝了,养鱼呢跟我,来,酒都别停,倒满,举起来,来,山不转水转,你不干我干。


四、工人村

1. 收音机拉出来的天线刚好搭在他的胳膊上,不经意间看去,他们仿佛一对在夕阳里依偎着的瘦削恋人,无须奋力,彼此便已融为一体。这是众多傍晚中的一个,并不比昨天或者明天的更为独特,但却也同样晦暗、易逝,难以捕捉。

2. 我站在稍远处,抬头望天,很久没看夜晚的天空了,没想到现在晚上也这么亮,跟白天区别并不明显,略阴沉,但似乎要更广阔一些,也更苍茫,深邃,暗光在其中涌动着,云层遮蔽,仿佛混沌的黑洞,吞噬掉时间、力与经验,空荡荡的没有回响。乌云如湿泥,遮住左眼的一部分,不断游移、膨胀,即将遮住天空更多的部分,我愿有明亮而年轻的精魂驻守其背后。

3. 云散开了,夜在这时却变得很黑,我在紧密的楼群里穿行,却仍觉得无比空旷,风硬邦邦地吹过来,从四面八方吹到我身上,一点一点地带走剩余的体温。

4. 时间已经临近午夜,路灯全亮,车和行人都很少,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干脆而清晰,李德龙骑得很慢,不怎么拧油门,只在路上平稳滑行。他想象着,想着自己是在开一艘船,海风,灯塔,浪花,礁石,在黑暗的前方,正等待着他逐个穿越,唯有彼岸才是搁浅之地。船身有一些疤痕,那是搏斗、撞击或者侵蚀的痕迹,时间的痕迹,当然,他的身上也有一些,每个人的身上终究会有一些这样独特的痕迹。无论是在阳间,在阴间,在工厂里,在黑夜里,在海水里,他们正是凭着这些痕迹找到彼此,并重新依附在一起。


五、枪墓

1. 当天半夜,我悄悄出门,走出一段距离后,便听见身后又传来几声枪响,这次也像是孤零零的鞭炮声,我索性坐在地上,面朝着仪表厂的方向,风很大,天空沉寂而高阔,我仿佛置身荒原,在等待着冲天的火光,但在远处,却往往只是一闪,便又迅速消逝,只剩下如谜的黑暗。

2. 幸存者很失落,他们已经很疲惫,但不得不打起精神去提防黑暗;没被抓住的凶手也很失落,他本来短暂的一生,将会因此被抻得极长,直至无限,这就是所有人的结尾。

3. 小说的主角,那个连环杀手,也是飞行员,开着战斗机,在太阳底下穿梭而过,用白色的尾迹写诗,它们像云一样,挂在半空里。

4. 也是在此时,祖父双耳发聋,城区改造伊始,四面拆迁,他每日处于巨大的崩塌声响中,却置若罔闻,面容严峻,半年之后,祖父去世,葬礼冷清,悼者寥寥,火化前夜,孙少军彻夜赌博,输光现金,没钱买骨灰盒,只得从家中带去月饼铁盒,焚化过后,将其骨灰铲碎,再倒入其中,铁皮滚烫,盒盖上四字,花好月圆,孙少军捧着返程,狼狈不堪。

5. 忽然想到拉波尼奥书里的那位杀手的短诗,便稍加修改,背给他听:死亡是友谊——死亡是成长——死亡是爱情——死亡是洁净——死亡是我心——拿走我的心吧。

6. 风吹过来,我们走得愈发轻快,像在水里穿梭,空气波荡,景物漂浮,这样的夜晚我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

7. 别人唱歌,她不唱,听完道理,提着菜回家,复述给孙少军父子,她说,少军,耶稣今天讲,你必忘记你的苦楚,就是想起来,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,你在世的日子,要比正午更明,虽有黑暗,仍像早晨。孙少军说,一句没听懂。吴红又说,不要含怒到日落,太阳下山了,只有你一个人还在河边,抽打水浪,徒劳无功,风总会将水面抚平。孙少军想了想,说,耶稣没认出我来,河边的不是我,我在水底。

8. 孙程遥远而模糊的记忆,被一点一点唤醒,响亮的耳光,从前反抽过去的肉手,如今正举着酒杯,神态拘谨,目光慈祥。他看着眼前这张脸,想道,原来这么多年,自己真的活过来了,辍学之后,无论在哪里工作,浑浑噩噩,每一天过得都像同一天,他想起孙少军说过的话,生活在水底,如今他好像有了一个浮上来的机会,这一瞬间的想法,使他打个冷战。

9. 刘柳说,孙少军说他沉在水底,吴红岂不是比他更要艰苦。我说,吴红有人拯救,她离开之后会有艰苦,但也有希冀与喜悦,虽有黑暗,仍像早晨。

10. 在公路边,我看着客车缓缓开走,刘柳枕在车窗上,呼出均匀的白气,将其遮蔽,愈发不真实,接着便消失在前方的黑暗里,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。我打起精神,继续前行,我知道,在所有人醒来之前,还有很长的一段路,只能独自走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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